端傳媒|《梅艷芳》沒拍出來的梅艷芳:當那些缺席你我心知肚明

端傳媒|《梅艷芳》沒拍出來的梅艷芳:當那些缺席你我心知肚明

特約撰稿人 朗天 發自香港2021-11-08

註:原文鏈接:端傳媒,經過12ft Ladder得到全文後轉載


《梅艷芳》劇照。網上圖片

為什麼要拍梅艷芳?要拍的話可以怎樣拍?找誰演?在什麼時候進行?這些問題從她2003年逝世以來一直存在,因為即使用最簡單的方式說,也不得不確認她是一個傳奇,有太多和她有關的事情值得一再檢視、珍惜,而其中最關鍵的,當然就是可以藉著呈現她的生平,同時呈現她所經歷過的香港。

重重消失的命運:城是,人也是

要找到一個城市的代表人物,說難不難,說易也真不太易。梅艷芳的適性是不言而喻的——首先,香港是一個瞬息萬變的演藝之都,曾長期向鄰近地區強勢輸出歌影視流行文化,連行政長官的熱門人選都半開玩笑地,一直跟一個藝人(劉德華)相關;其次,假如要為它找一個性別,我想不少人都會認為它該是一位女性。作為成功的女藝人,梅艷芳和她「百變」的舞台/影視形象,在很多方面都和香港形象高度契合。

由梁樂民執導的電影《梅艷芳》千呼萬喚始出來,說它承載了大量本地觀眾的期望並不為過。尤其是經歷了近年政治經濟變化,不少香港人對自己居住多年的地方愈發感到陌生,生活得愈來愈不習慣,及時的回望和重認早滙成某種巨大需求。故此,電影的先在姿態是很明顯的:藉著揭開一個萬眾讚賞、共同懷念的天皇巨星生平傳記,向觀眾宣示:原來曾經有這樣的一個香港,原來曾經有這樣一個「香港的女兒」!

可是,我們都不是一張白紙,它愈用力,我們愈會被逼留意和反思:那個影片引導我們當下注視的,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香港?

曾幾何時,我們習慣稱呼香港為「不斷消失的城市」;在文化研究學者和評論人筆下,它只有當下,幾乎沒有過去,地貌、生活和記憶在無情的急劇變化下沒有太大停留的時空,人們早習慣歷史被架空,被抹走,被遺忘,沒有太多人介意這樣,甚至樂於如此。我們喜歡用「浮城」去形容這個地方,更欣然接受外人以「妓女」象徵此城。前者彰示無根,後者直指無主。交出主體性來換取經濟繁榮和舒適的物質生活,香港曾比任何華人社會都來得徹底。有趣的正好是:電影《梅艷芳》直接間接重塑再現的「阿梅」和香港,似乎避免不了這個消失,而且是重重消失的命運。


交出主體性來換取經濟繁榮和舒適的物質生活,香港曾比任何華人社會都來得徹底。有趣的正好是:電影《梅艷芳》直接間接重塑再現的「阿梅」和香港,似乎避免不了這個消失,而且是重重消失的命運。

香港本應是這樣!

第一重消失,是最直接的感懷和確認。發生了的已一去不返,於是我們憑藉回顧、紀錄、重現,體會那已消失了的價值。不是有那陳套的說法嗎?事物的價值只有在它不再存在的時候才最能確認。於是,消失乃證成的前提。是的,原來我們曾經有過。「原來」也是「從來」,曾經的實然與當下的應然,概念上不容滑轉,但藝術上每每鼓勵迂迴轉進。

電影中有一幕,王丹妮飾演的梅艷芳與廖子妤飾演的梅愛芳,在佐敦道街頭奔往戲院看電影,觀眾清晰看到裕華國貨的大招牌不像今天那樣孤單,五光十色的霓虹燈火、充滿庶民氣息的熱鬧氣氛,都透過CG數碼重組重現,觀影時不少人當下就發出驚嘆之聲。當然影片也少不了梅氏姐妹自小的表演場地荔園、尖東海傍和利舞台舊貌(編導還著意在那門前,交代梅艷芳當年為何會用Anita作為英文名字參加新秀歌唱大賽),連串八十年代的香港影像,在在提醒我們:此地曾經如此那般璀燦!視覺召喚意識連結,當然也包括集體記憶重臨。

《梅艷芳》劇照。網上圖片


香港曾經是這樣!香港本應是這樣!

作為image的影像,本就承載著創作人注入連帶觀眾聯想出去的想像(imaginary),影像和想像分享同一個字根,並非偶然。箇中連結非關理性,以至十二分非理性。這根本就是夢幻(fantasy)的魔法所在。實然消失,不會重返;重返的是夢幻,而夢幻是用來 幫助我們確認價值,價值是應然。


不過,假如製造出來的夢幻感太強,虛構的東西太引人,那麼它可以令虛的被執實,輾轉帶來反效果,或者抵消了上述的以虛致實效果。

如果夢幻感太強

假如第一重消失是直述的(直接),那麼第二重消失便是轉進(間接)。第一重消失只是消失本身;第二重消失則成了某種手段,協助達成確認價值的目的。

故此,梅艷芳和八、九十年代的香港不再存在,本來是事實,是中性的;但當拍成電影《梅艷芳》,它可以帶上編導編織的顏色。想像和夢幻是虛假的,但可實現出真實的價值,這也是意識形態以虛統實,以虛致實的特徵。影片中有一幕提及梅艷芳一度動搖了唱下去的心志;畫面所見,她在街上打量招聘工廠女工的街招,考慮該否「踏實」一些,從俗地找一份穩定的工作,做個普通人。就在她忐忑不安之際,路邊的收音機傳來了樂聲,提醒她真正的歸宿,於是她下定決心,繼續堅持下去。她轉身離開的一刻遠處剛好是猶如潮湧的下班女工群,接著的一個鳥瞰鏡頭捕捉她迎向人群,人潮自右至左湧下樓梯,她則單獨然從左至右逆流而上。

到此,我們根本毋須計較事情是否真的如此發生,即使那是戲劇的虛構,也已成功感染觀眾,讓大家體會到「阿梅」不從眾的意志。這種意志的價值正是當下香港人需要確認的。影片的「阿梅」不是真的,這一幕的情況也不必是真的,重要的是通過適當的虛構,那命運自決的強烈感覺被拍出來了。假如她撕下了街招,一代天后便有機會不會誕生,一個人以至一個城市的命運在那一瞬間決定了,有經驗的觀眾都可看出這組鏡頭的關鍵意義。

不過,假如製造出來的夢幻感太強,虛構的東西太引人,那麼它可以令虛的被執實,輾轉帶來反效果,或者抵消了上述的以虛致實效果。

馮小剛的《芳華》(2017)便產生過類似的情況。據說當年影片一出來,在中國大陸曾經親身見證文工團歷史的觀眾群中催生出頗為兩極化的反應。一邊廂有人指摘影片嚴重失實,過份美化;另一邊廂卻有人讚不絕口,確認影片所呈現的,就是往日真相。當電影的虛構世界被反過來執實時,歷史想像和篡改歷史只成一線之差。


真心喜歡過梅艷芳的觀眾深心知道,梅艷芳的氣質不在漂亮,不在高大,不在可愛有趣,而是恰好在不太高大,以至晚年病弱的軀體內,藏著堅強的意志和力量,不想輸。

它太假了

《梅艷芳》的情況卻比《芳華》再複雜一重。王丹妮和真人梅艷芳的分別是十分明顯的。前者在外貌和身材上都比後者優勝得多,某程度上她完全可被視為理想化了的梅艷芳。尤其是當劇情去到「阿梅」的晚年,王丹妮依然沒有太大的老態,她的演技遠未到幾可亂真的地步,於是那以虛致實的方程式同樣會帶來類《芳華》的尷尬:我們真的覺得梅艷芳該當如此嗎?我們真的情願她是這個樣子嗎?假如她是這個樣子我們擁抱的最後會是什麼東西?

然而,更嚴重的還是:編導在影片不時插入真人梅艷芳的紀實片段——新秀大賽台上、各大演唱會現場片段、賑災慈善活動片段。真「阿梅」的音容和王丹妮竭力模仿的交織激蕩,難免讓我們時時比較。真心喜歡過梅艷芳的觀眾深心知道,梅艷芳的氣質不在漂亮,不在高大,不在可愛有趣,而是恰好在不太高大,以至晚年病弱的軀體內,藏著堅強的意志和力量,不想輸,為所信無畏前行。而電影中的王丹妮,對箇中三昧,呈現了不足十之二三。

因此,與其說《梅艷芳》有機會讓觀眾執虛為實,妨礙了以虛致實的效果,不如說它太假了,編導也在在以插入的紀實片段提示觀眾它是假的,因而敦促觀眾請勿介意。某意義上,它是把意圖幾乎都寫在電影每一秒時空裡。這一次,消失的不是真實,更不是夢幻,而是兩者之間重要的分別。由於人人都看得出,並被鼓勵視而不見,不要介意虛與實,意味以虛致實同樣無法順利完成,代替出現是不妨集體圓夢的自我陶醉,本該實現出來的價值本身也墮進了夢幻之中。

《梅艷芳》劇照。網上圖片


沒有「民主歌聲獻中華」,更不可能有「黃雀行動」,而基於近年的本地政治風波,她的徒弟裡不能有何韻詩。

最終的消失:你我心知肚明

老實說,經過上述三重消失,於彼此抵消底下,除了各種姿態,《梅艷芳》已經不再剩下什麼了。然而,也許幸好,它還有第四重消失,而憑借這一重消失,它反而真正揭示了點什麼。

是的,我們還未說到電影實際遺漏了甚麼,那些大抵故意被遺漏的,其實不止於梅艷芳哪些生平部份。

仔細看《梅艷芳》的觀眾,不難發現它的敘事有點別扭。主要是生涯片段之間的連結過渡,不時出現不該有的跳躍。初看會以為那是拍攝上出了問題,導致場景剪接不上,但如此一來,導演梁樂民便難辭其咎,直到我聽到一個小道消息,指影片原本有一個由徐天佑主演的角色,因為無法通過審查,在最後關頭剪走了,連帶他整條敘事線都刪掉。影片原本的構思是以他為當代人,循他的角度回溯梅艷芳各段生平軼事。這樣子,一切斷裂便得到說明了,所有主觀和失實都起碼有自圓其說的解釋。基於實際操作的難處,《梅艷芳》犠牲了敘事學上最重要的位置——敘事者的定位。當一部電影連敘事者都被閹掉,尤其是他的身份明顯就是當代香港人時,我們還可以對它作出怎麼樣的要求呢?


沒有拍出來的梅艷芳以不在場的方式表露了她本該享有的歷史價值。梅艷芳應該是沒有拍出來的那個梅艷芳,而這裡,對觀眾評論人的要求提高了;除了單純入場觀賞已有的,也要自行留意那缺席了的。

事實上,從開始香港觀眾便心知肚明,在政治檢查持續收窄的大環境下,梅艷芳被拍成電影,她的某些經歷便不可能呈現出來。她積極主持八九民運的言行「理所當然」地消失了——沒有「民主歌聲獻中華」,更不可能有「黃雀行動」,而基於近年的本地政治風波,她的徒弟裡不能有何韻詩(現在影片有一群追隨梅艷芳的晚輩,有心的觀眾勉強依稀辨別出酷似hocc的身影)。現實的「阿梅」跟成龍、劉德華的親密關係,也是碰也不能碰的。只是我們萬萬料不到,連公開跟她拍拖兩年多的趙文卓,居然連提也沒提,角色暗示也沒有,對極之以至過份看重感情的梅艷芳生命來說,無疑挖走了好一大塊。

而最後,也可能是最關鍵的缺失,當然就是梅媽和兩位兄長梅啟明、梅德明的闕如,弄得影片裡梅艷芳,好像只有一個姐姐梅愛芳相依為命那樣。現實梅艷芳抵受的壓力,身前身後,很大程度就來自她的母親和兄長,當你無法好好處理這一重,任何重現的人物性格便註定只會支離破碎,潰不成軍。

如此,閱讀《梅艷芳》的終極辯證便只能是:把被刪走的反過來視為最真實的呈現——沒有拍出來的梅艷芳以不在場的方式表露了她本該享有的歷史價值。梅艷芳應該是沒有拍出來的那個梅艷芳,而這裡,對觀眾評論人的要求提高了;除了單純入場觀賞已有的,也要自行留意那缺席了的。

消失的梅艷芳是消失了的「阿梅」,也是消失中的梅艷芳。影片提供了機會和挑戰,讓我們得以在現在進行式中,主動處理種種過去式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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