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傳媒|我為中國孩子編撰英語教材:「我們一直在自我審查」

端傳媒|我為中國孩子編撰英語教材:「我們一直在自我審查」

端傳媒實習記者 王炫迪 發自新加坡2021-11-17

註:原文鏈接:端傳媒 (通過12ft Ladder獲取全文後轉載)


我們迴避中國近代史的部分,也絕對不會碰當前的社會事件。

2021年8月22日,天津一家英語教學機構的廣告板擺放在商業街的路邊。攝: Zhang Peng/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編者按】7月,中國國務院印發《關於進一步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的意見》,要求各地不再審批新的校外培訓機構,現有培訓學校一律登記為非營利性機構,並禁止上市融資。在教學內容上,禁用境外教材。


8月31日,中國教育部印發《關於加強義務教育學校考試管理的通知》,要求一、二年級不能進行紙筆考試,其他年級原則上只組織一次期末考試。考試結果不排名、不公布、不傳播,不得根據考試成績設置「重點班」。


一系列教育改革政策,是否真的能緩解內卷、降低育兒成本,又觸及到中國應試教育系統的哪些痼疾?9月起,端傳媒推出「中國教育專題」,試圖從教培行業、職校教育、創新教育等領域回答上述問題。這是專題的第五篇,我們採訪了一個為中國小孩編撰英語教材的外國編輯S。S曾親歷中國英語教育行業的繁榮,如今,面對「雙減」政策,S的工作又發生了哪些改變?採訪用英文進行,由端傳媒翻譯成中文。

美國人S今年41歲,在中國大陸某海外大學出版社任編輯,主要負責面向中國的英語教育相關書籍。8月初次見面,選在S家樓下的咖啡館。S穿着一件鬆鬆垮垮的T恤、踏着拖鞋赴約。自從「雙減」政策出台後,S的工作忽然按下暫停鍵,已經宅在家裏好幾天沒有出門。


S在九年前來中國教英語,一開始在一個北方城市做小學英語老師,後來到某南方城市做英語教材編輯的工作。疫情期間,S選擇留在中國,可漫長的疫情之後,S忽然發現自己身邊的美國朋友都逐漸離開了。「雙減」的到來讓S更加迷茫,懷疑自己的堅持是不是有點不合時宜。


以下是S的口述:

如果你是白人,你就會出現在每一張學校的照片裏。

我在本科階段學了中文。畢業之後,我有很多學生貸款要還,於是先去韓國教了幾年英語。當時這些工作機會都是口耳相傳的,沒有廣告,只有一堆網站。日本的聲譽最好,工作的薪資也很可靠,但是那裏生活成本太高了。中國的名聲在當時並不好,好像有一些資產運作的問題。韓國對我來說是最好的選擇,薪資不錯,生活成本也可以接受。

在這之後,我念了一個東亞研究的碩士。我發現我喜歡上了教學,於是來到中國。

在那時,培訓機構開始大量招聘英語老師,而且要求非常低。你只要是個白人,不要太老就行了。這些低標準造成大量非常糟糕的老師被僱傭。你拿他們沒有辦法。老師永遠面臨短缺,而且你不能解僱他們。如果這個老師離開,培訓學校會損失一大筆錢。

我後來在北方一個城市的一所雙語學校找到一份工作。許多學校在那個階段都在擴張英語部門。學校有一點剝削我們。如果你是白人,你就會出現在每一張學校的照片裏。學校五年級當時有個俄羅斯男孩,學校的每一張照片都有他,儘管他不會說英文。我們有時候被迫加班,在奇怪的時間點工作。

不管怎麼說,相較於培訓機構的英語老師,學校的英語老師能獲得更多尊重。學生和家長把我們當成是嚴肅的教育者。在學校裏,老師們每隔一週都會聚到一起討論,研究如何提高教學質量。我很喜歡教小學階段的孩子,他們足夠聰明,能和你聊一些有趣的內容,但也不至於像初中生那樣有複雜的人際關係。

四年前,中國出台了新的政策。 想要來中國教英語,你要通過一個教師資格證的考試,而且你必須來自英語為母語的國家。這是件好事,教師整體的質量提高了,他們也能獲得更多尊重。不過那個資格考試不代表什麼,非常容易通過。我希望政府未來能提高相關的要求。

2020年7月21日,江蘇省淮安市一名孩子在暑假期間在圖書館看書。攝:Chen Liang/VCG via Getty Images


離開學校後,我在一家網絡英語公司幹了幾年,然後轉到教材編輯的工作。偶爾我也幫我中國朋友的忙,給他們的小孩練練口語。這個行業裏總是小學生比較多,因為他們有更多的時間。中學生的時間不多。他們已經需要輔導學校裏其他正規科目了。


在出版社,我們一直在自我審查。

在出版社,我們一直在自我審查。在有些事情上我們不能犯錯。比方說,你想要一個中國人舉着國旗的插圖,那你得知道國旗標準的數學維度是什麼。它必須是完美的,不能是波浪形,不能印在襯衫上,星星必須按照一定角度排列。那些小細節都得正確。

在圖書內容上,我們試圖避免任何與政治或者政府相關的事情。但什麼是政治,什麼又不是呢?這個界限一直在改變。一個大的規則是,我們迴避中國近代史的部分。它太棘手了,不值得我們冒這個風險。我們也絕對不會碰當前的社會事件。

在過去四五年,中國反對西方的情緒越來越高漲,我們行業的規則也發生了變化。我們的合作方想要我們刪除那些原本關於西方的故事,出版更多關於中國的內容。我們談論聖誕節的時候非常小心,因為它可能變成是一個宗教的故事。

有一次,我不得不編輯一個愚蠢的故事。在故事裏,有人用十字架與吸血鬼戰鬥。我的同事問我是否可以把十字架去掉。它是吸血鬼,那是唯一可以對抗吸血鬼的東西。還有什麼可以戰勝吸血鬼呢?也許一個大蒜?在故事的下一頁裏,出現了一本聖經。同事說,我們不能有聖經,我們可以把聖經改成另一本書嗎?我覺得這太荒謬了。

政府說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我們不清楚。我們只能避免所有可能被視作敏感的內容。你不想花費幾百萬出版一套會被禁掉的書。

我們開始把很多西方故事改成中國版本。比方說,我們開始寫一些中國科學家的故事,或者中國傳統的建築和傳說。之前有人委託我們寫一個和「一帶一路」有關的故事。這花費了我們特別大的功夫,因為有些政策上的用詞都是固定好的,我們不能犯錯。

我覺得這樣的轉型一部分是好的,因為一個人在學習語言的時候,第一個要學的就是如何講述自己的故事。不過我也擔心照目前的趨勢發展會太過極端。語言本來就是關於另一種文化的。如果按照目前的出版策略,孩子們要如何學習到另一種文化呢?


我感到大環境不歡迎我們這樣做教育內容的外國公司了。

政府出面解釋了這些政策(編注:指「雙減」政策)背後的動機。 政府希望孩子們能得到更健康和全面的教育,不要有過大壓力,知道如何把知識運用到生活中。我覺得這些都是很好的長期目標。中國目前的教育系統就像是一個龐大的機器一樣,有點失去控制了。現在政府做的就是用一根棍子強制把它停下來,至於未來要如何重新恢復運作,可能還要靠未來幾年的政策。

中國的小孩壓力太大了。中國有像中考和高考這樣的考試,孩子們花費很多力氣在上面。但是通過完考試之後呢?我們要重新想像一個好的未來是什麼樣的。一個好的職業和人生是什麼樣的。

有一些中國朋友拜託我給他們的小孩練口語。這些小孩通常英語水平很不錯,家庭條件也很好。不過有一個問題是,他們都想上哈佛。問題是,這些成年人真的有看過哈佛大學的網站,了解他們提供什麼樣的課程嗎?他們的課程其實只適合一小部分人。如果你並不想學習那些東西,去哈佛大學的意義是什麼?

英語好,或者在中考、高考得到好成績,不是所有問題的解法。大家都要去哈佛,畢業後都要去金融行業。這種競爭在我看來很沒有意義。

2021年6月13日,湖北武漢市華中師範大學舉行的畢業典禮。攝:Stringer /Reuters/達志影像


在美國,如果你要一個小學生學習線性代數,這個小孩會對你說,不好意思,我為什麼要學?你得說服這小孩,學習這個東西背後是有一原因的。它必須有現實意義。我們學習不是為了通過考試或者學習本身。

現在的政策是一個好的起點,不過市場會經歷一段痛苦的轉型。像新東方這樣的大公司,已經宣布要放棄小學和初中的市場了。這對他們來說是一大筆損失。有一些公司在轉型做職業教育。職業教育是政府明確支持的。還有一個趨勢是發展在線教育的內容,這樣孩子們可以在家裏自己學。不過這對小孩子來說很難。他們怎麼樣才能安安靜靜地呆在電腦桌前呢?在這個南方城市,週末有那麼多事情家長可以帶着孩子做。

另一個趨勢是轉型做STEM(指科學Science 、 科技Technology 、 工程 Engineering及數學Mathematics)的內容。政府喜歡STEM。我們有一些科學和數學相關的英語課本,未來可以朝這個方向開發。不過問題是,用英文學習STEM的市場真的存在嗎?家長們會喜歡嗎?

目前政策的整體趨勢對外國出版社越來越不友好了。我都不知道我們公司未來還能不能留在這裏。作為出版社,我們必須要和當地的出版公司合作,不能獨立出版書籍。還有幾次,我們不得不把公司的商標從產品封面上移除。這對我們的合作方也不利,因為他們這樣就沒辦法用我們的品牌把產品賣出去。

整體來說,我感到大環境不歡迎我們這樣做教育內容的外國公司了。我們有種被排擠的感覺。因為最近的政策,我們的合作方不想要我們編寫的一份教材了。我們已經花了兩年在這個項目上。我的老闆和我說,你去完成它吧,畢竟已經花了那麼多功夫了。至於做完之後要賣給誰,這是之後要考慮的事情了。

我們公司也還在思考下一步要怎麼做。老闆讓我做一份研究,看看我們公司之前出版的教材有哪些是可以合法地重複利用,變成政府喜歡的材料合法賣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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